——录自《古代铭刻汇考》
周代乃青铜器时代。存世古青铜器,其有铭者已在四千具以上,大抵乃周代遗物。周代以前之器,确可断定属于殷末者亦稍稍有之,然不及十数。前人于器之有以甲乙为名者尽以属之于殷,然以日为名之习至周之中叶犹有遗存,旧说未可尽信也。秦、汉迄今,亦未尝无铜器,所异者在兵戎、享祀、饮食、服御之器悉以青铜为之,而以戎器为尤著。周代铁兵迄未有见,而汉代以后,则铜兵罕见诸实用矣。
铸器习用青铜,故于青铜冶铸之技艺独精,远为后世所不及。且器之愈古者其技愈精,揆其所由,要亦不外熟则生巧。多铸则熟,少铸则生,不铸则其技全废。此乃事理之常,非关古人之独神异也。嗜古者不察,每谓今人之不如古,而以浩叹系之,是犹见长尾猿之善用其尾,而叹人类之不如猿猴也。
铸器之意本在服用,其或施以文镂,巧其形制,以求美观,在作器者庸或于潜意识之下,自发挥其爱美之本能,然其究极仍不外有便于实用也。间或施之以铭,铭之为用,其初殆私人图记之类,于器本无足轻重。知者,有铭之器少,无铭之器多,如新郑曩于一墓中所出古器近百事,而有铭者仅二,此其证一。铭勒于器,多在底里,如盉爵之类则每在鋬阴,所占地位实等附庸,此其证二。器之古者铭恒简,间仅一二图形文字而已。同样之图形文字间亦施于铭之成文者之首若尾,或则以亚字形范之,或则于其下系以册字。亚字形者如后人之刻印章而加以花边。册者题识之谓,某某册犹言某某人题也。
《礼记·祭统》有云:“夫鼎有铭,铭者自名也,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。”又云:“铭者论撰其先祖之有德善、功烈、勋劳、庆赏、声名,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,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者也。”此所言于祭器之例,大抵近是。然存世古器,其名己之功烈庆赏者实多,追述其祖若考者尚在少数。且于祭器之外有媵女之器焉,有服御之器焉,有兵戎之器焉,有嘉量之器焉,而大抵勒之以铭。是知《祭统》仅据一《孔悝鼎铭》所赋与之铭义,实偏隘而未能得当。然而其“铭者自名也”之说,则终古不刊之论也。
是故铭文之起,仅在自名,自勒其私人之名或图记以示其所有。铭之有类于图画者乃古代图腾之孑遗,非有异义存于其间。前人不明此意,每好逞臆度,见有人形文则释为子孙,见有戈形文则说以武功,见有兽形文乃至如蛙黾之类,亦以享祀之牲牷为解。此乃蔽于后世礼家之说,随其成心而师之者矣。
文化递进,器铭加详。入后更喧宾夺主,乃有专为勒铭而作器之事。《周官·司约》“凡大约剂书于鼎彝”,此专为书约剂而铸器也。证以存世古器则如舀鼎、鬲攸从鼎、格伯簋、散氏盘之类皆是。《墨子·鲁问篇》云:“攻其邻国,杀其民人,取其牛马粟米货财,则书之于竹帛,镂之于金石,以为铭于钟鼎,传遗后世子孙。”此为记功而铸器也。证以存世古器,则如小盂鼎、宗周钟、大克鼎、兮甲盘之类正举不胜举。凡此乃彝铭之第二阶段进化也。此阶段之彝器与竹帛同科,直古人之书史矣。
古人于文字发明之初或其尚未普及之时,并无专门著书立说之事。文字为宰制者所擅有,非寻常人所能近,能近之者,宰制者自身及其子孙姻娅也,故书说无所致其用。其有事须书,有言须记者,率临时断片为之,所谓或书之竹帛,或镂之金石,或铭之钟鼎,皆此类也。竹集之而成册,帛集之而成卷,日久而典籍以成,故古人之书乃于时辰累进中所自然集成之史也。帛之用不知始于何时,竹则自殷代以来。《书·多士》云:“惟殷先人,有册有典。”卜辞亦有典册字,揆其字形固竹简之汇集也。存世古简出自西北流沙者仅汉、晋物,殷、周古简已不可见,帛固无论矣。古之所谓金石,稍有异于后人。后人称金,指钟鼎盘盂之属,而《墨子》则以钟鼎盘盂列诸金石之外。《鲁问篇》文已如上述,其《兼爱篇下》云:“吾非与之并世同时,亲闻其声,见其色也,以其所书于竹帛,镂于金石,琢于槃盂,传遗后世子孙者知之。”《非命篇下》亦云:“书之竹帛,镂之金石,琢之盘盂。”是则古人所谓金乃别有所指,古有所谓金版玉版者殆即古之金石也。秦诏版与秦刻石即金版玉版之遗,而秦以前之物迄未有见,庸尚有淹埋于地而待人发掘者未可知也。金玉竹帛之书版虽不可见,而钟鼎盘盂之典献则优有遗存。以器而言固钟鼎盘盂,以铭而言直可称为《周书》之逸篇。《左氏》昭六年郑人铸《刑书》,士文伯曰“作火以铸刑器”。二十九年晋赵鞅、荀寅“赋晋国一鼓铁以铸刑鼎,著范宣子所为《刑书》”。是则铸于鼎器者,古人亦直称之为书矣。
彼周秦诸子,广义而言,余谓均可称为金石学家。墨子曾通读金石盘盂之书,其言已自明。儒家典籍如《尚书》之周代诸篇及《诗》之《雅》、《颂》,余谓殆亦有琢镂于金石盘盂之文为孔子所辑录者。《尚书·文侯之命》,其文辞与存世《毛公鼎铭》如出一人手笔,而鼎铭尚矞皇过之,则《文侯之命》安知非本器物之铭?《大雅·江汉》之篇与存世《召伯虎簋》之一,所记乃同时事。《簋铭》云:“对扬朕宗君其休,用作列祖召公尝簋。”《诗》云:“作召公考,天子万寿。”文例相同,考乃簋之假借字。是则《江汉》之诗实亦《簋铭》之一也。《公羊疏》引闵因叙曰:“昔孔子受端门之命,制《春秋》之义,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,得百二十国宝书。”《疏》谓:“周史而言宝书者,宝者保也,以其可世世传保以为戒,故云宝书也。”余案“宝书”当即钟鼎盘盂之铭,钟鼎盘盂为宝,故其铭称曰“宝书”。孔子与其弟子周游列国,于列国宝器必多目验,盖曾一一纪录其铭辞以为修史之资。书得百二十国,而国名之见于《春秋》者仅及其半,盖其无足轻重之文献未经采纳也。
要之钟鼎铭文在其进化之第二阶段有书史之性质。此性质以西周遗器为最著,自春秋之中叶以降而衰微,盖竹帛之用已繁,文史亦逐渐茂密,不能为鼎彝所容也。东周而后,书史之性质变而为文饰。如钟镈之铭多韵语,以规整之款式镂刻于器表,其字体亦多作波磔而有意求工。又如齐《国差铭》亦韵语,勒于器肩,以一兽环为中轴而整列成九十度之扇面形。凡此均于审美意识之下所施之文饰也,其效用与花纹同。中国以文字为艺术品之习尚当自此始。然以彝铭而言,则其第三阶段之进化也。逮至晚周,青铜器时代渐就终结。铸器日趋于简陋,勒铭亦日趋于简陋。铭辞之书史性质与文饰性质俱失,复返于粗略之自名,或委之于工匠之手而成为“物勒工名”。此彝铭之第四阶段进化,亦即其死灭期矣。
以上为彝铭进化之四阶段,以岁时喻之当于春夏秋冬,以人生喻之当于幼壮老死,整个青铜时代之进化亦复如是。
此文乃一九三一年纂集《两周金文辞大系》的所拟序说之一节,因嫌蛇足,未及印入。后于一九三三年出《古代铭刻汇考》时,乃收作附录以当注脚。今复转录于此。
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一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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